佩雯小说网 > 都市小说 > 珠宝匠 > 第6章 (1)
    未来,会怎样,谁也不知道。正因未知,每遇见一件突发事情,都变得措手不及,或大或小,考验着面对它的勇气与处变不惊。朱子夜首次告白失败,哭着返回牧场。本来还和她呕气的朱老爹看女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,哪狠得下心数落她半句?再听见女儿说爱上严家当铺最值钱,呀,不,是最品行优良的公孙谦,心里暗暗高兴女儿真会挑人,一方面又困惑着,女儿向来挂在嘴边那个姓秦的酗子怎么输给公孙谦?
    不过年轻人的感情事,做爹的还是少给意见,他逼婚归逼婚,只是嘴上叨叨念念一番,实际上却没那么希望女儿早嫁,再摆个两三年或四五年都行,当时是被老鲁给激出火气,才会和女儿争执对吠,拿女儿出气。
    这下也好,对吠吠出了女儿的桃花,让女儿明白了爱情,好!朱家儿女最勇敢,追求爱情别手软,看上了姓公孙的,就去追回来,老爹全力支持啦!
    刚开始朱家父女俩,火力全开,一个三不五时就拖着女儿教导当年他追上她娘的十八招武艺,一个勤跑严家当铺,有空就在严家住上三四五个月,放牧场工作给老爹自己扛。这是朱子夜十四岁迈向十五岁那一年的事儿。接着,朱老爹从女儿一回一回失望而归的脸上,感觉到招婿无望,公孙谦根本无意于她,他开始劝说女儿放弃,笨女儿偏偏是那种越被反对,越充满干劲的鲁莽家伙,这性子,和他这个做爹的还真他奶奶的像……
    再来,女儿竟然和严径达成买下流当品公孙谦的斓协定?!
    花钱买男人,这事儿,他举双手双脚反对!
    一千两耶!
    不是一文,不是一两,是一两的一千倍!
    他的女儿虽非天仙,好歹也是牧场一枝花,越长越漂亮,高挑健美的帅气俏姿,让他这老爹走路多有风,真要替她找婆家,随口一吆喝,赶来他家排队报名的男人足以绕遍整座牧场,哪犯得着拿银子买丈夫?
    他反对,女儿越坚持要做。剃一只羊要跟他收一两?!挤一桶羊奶收五两”她为了钻钱,连老爹都要坑杀?!
    十五岁的朱子夜摊掌向他索讨剃毛费的嘴脸,他气得牙痒痒。
    十六岁的朱子夜,仍是当铺牧场两头跑,他有一回忍不住招来女儿,问她:你真的这么爱公孙谦?爱到愿意为他成为钻钱奴?!她似乎被他问倒,呆茫茫望着他,小嘴微张,一副痴傻样。说呀!老爹端出吓人气势,逼她给个答案。对啦。纤肩一耸,答得彷佛理所当然,又更像敷衍乱应。尔后,包袱一收,又去严家当铺打扰人。
    十七、十八……女孩子家的宝贵青春,如指缝间流逝的沙,涮涮涮地飞快流失,今年,她就要满十九了,老鲁的媳妇茶花在这些年里,都是四个孩子的娘亲,他家女儿还像长不大的娃儿,成天数着尚缺多少才满一千两,唉……
    她怎么不愿死心呢?他都已经放弃让公孙谦成为女婿的念头好几年了耶……
    难道是太爱太爱公孙谦了吗?
    也不像呀,至少,比起以前和姓秦的酗子通信次数来看,女儿从不写信给公孙谦,不向他报告自己在牧场的琐碎生活。
    还是她拿公孙谦当借口,让他这个做爹的,无法强逼女儿另嫁他人?
    或者是她根本蠢到不懂自己的追逐是为了什么?!
    「爹,我要去严家啰。」
    朱子夜家当扛上肩,左边是换洗衣物拉里拉杂的一大包,右边是沉甸甸一千两白银,细细碎碎,全是她一点一滴储存下来,包括了多少他每年包给她的压岁钱,她今年终于将钱存足,赶着前往当铺取赎公孙谦。买一个当铺鉴师回来牧场,究竟要干嘛呀?替他们家小羊群鉴识性别吗?朱老爹叹气。
    「女儿,这里坐。」他拍拍长椅铺有软兔毛垫的空位。
    「人家没有空陪你闲聊啦……」
    「严家不会跑掉,公孙谦不会跑掉,但是爹会。」小心他一气之下,也学她离家出走,丢下成千上万只羊群给她照顾,教她尝尝哭跪着求羊群乖乖跟她回栅圈的滋味。
    朱子夜不甘不愿,包袱放下,坐到老爹身旁。
    「欢欢那孩子也真是的,竟然把人当成商品,卖来买去。老严当初还直夸他的宝贝女儿温柔婉约,深怕女儿受人欺陵,结果他看走眼了欢欢的本性,以为她是只猫,结果她是头虎……」
    朱子夜明白老爹一语双关在提哪件事。四年前,严径不顾众人反对,以三百两将冰心卖给一位富贾为妾,据说富贾在珠宝铺开张当日的走台表演见到冰心,惊为天人,便不断托人上严家要求买下冰心。冰心是流当品身分,买与卖,严家当铺有绝对的处置权,众人皆以为严径会拒绝富贾出价,不会轻易将冰心卖出,何况是卖人当小妾。然而,众人皆料错严径的良心,严径卖了,爽快收钱,赶冰心上轿。严径是当家,谁敢有异议?只是在私底下,总能听见铺里人在埋怨严径的无情无义。
    她也向严径表达过对冰心事件的反对意见―虽然当时冰心老早在她去当铺的前半年就被卖掉,她多说也于事无补,但她仍是忍不住要念念严径。谁知道她才说出「冰」字,后头的「心」连脱口都来不及,严径怒焰冲天,拍桌大喝着要她闭嘴,不许再提,当家的气势完全压垮小瘪三朱子夜。
    「欢欢说,只要是流当品,她都有处置权。」包括其它几件流当品,公孙谦、欧阳妅意、尉迟义,以及……秦关。
    「他们全是自小与欢欢一块儿长大,无论如何,总会有感情吧?谁有办法将他们当成没有喜怒哀乐的商品,不顾他们的意愿,狠绝卖掉?」朱老爹想,若老严还在,定也会大吃一惊,意外女儿的心肠冷硬至此。
    朱子夜无法替严径说半句话,因为,她也曾错愕于严径所做的决定,无法谅解她把冰心给卖掉。另一个令朱子夜沉默的理由在于……她与那位富贾有何差别?都准备拿钱去买人呀……
    「他们被卖得不情愿,又怎么可能会给买主好脸色呢?」朱老爹拐弯抹角,就是在暗示女儿,买下公孙谦,不会是件好事。
    「不、不会啦,谦哥人很好,而且我是在救他离开当铺耶,我买下他,又不是要他做妾。」买卖的交易是她与严径私下谈成,铺里所有人皆不知情,她不太敢想象,当这件事被大伙知道,会掀起何等大风波……她也担心过,万一公孙谦生气或暴怒怎么办?
    她被公孙谦拒绝太多回,几乎已经能猜测到公孙谦会说些什么,那些话,是麻木了吧,还是听成了习惯,她不会有太多难受。公孙谦直言说不爱她,直言说他当她是妹妹,直言得从不给她希望,她却没想过要退缩,它变成了一种本能,好像不这么做,就会被打乱人生,不这么做,她就会无所适从。
    爱情是追逐吗?
    爱情是不死心吗?
    爱情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吗?
    或者倒过来问:
    追逐是爱情吗?
    不死心是爱情吗?
    泪水堆积出来的,是爱情吗?
    这几个问题,她试图问过人,对方没有回答她,他用沉默,让她孤独地继续摸索,茫茫然地寻求答案。
    「如果公孙谦不愿意被你买下呢?你知不知道这一年里,他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姑娘?」
    「呃?」朱子夜傻住。前者的答案,她隐约知道,后头那一个,她不曾思考过。
    「呃什么呃?!你一定没想过对不对?!」知女莫若父!
    「去年我去严家当铺,没听说谦哥有爱人呀……」她消息不灵通,今年的事,要等今年跑严家一趟才能更新。
    「去年?去年和现在隔了好几百天!公孙谦又没答应要等你,没给过你任何承诺,他当然有权去爱别人!」别说公孙谦玩弄她,人家根本连示点的坏心眼都没有,从头到脚、自始至终,人家很清楚告诉她,并不喜欢她,所以就算想在公孙谦头上冠下「负心汉」罪名,也没名没分,没那种资格。
    「呃……」朱子夜依旧是一副惑傻模样。
    「说不定你这趟去,公孙谦已经成亲了!」朱老爹恫喝她。
    「应该……不会吧……」她也不是很肯定。「若是谦哥成亲了……那……那就算了呀,还能怎么办呢?」她没有太大的心力去和别个女人相争,她很懒的。
    「既然你这么豁达,干嘛还非公孙谦不买?!为他不择手段存钱,浪费一年又一年的青春?!」他从女儿脸上着实看不出来惊吓和打击,要是真心喜爱公孙谦,拜托给他一个「正常」的反应,例如:歇斯底里、摇头抗拒、失控大哭地嚷嚷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等等……
    「这……」她答不上来。
    「你根本就没你想象中的喜欢公孙谦吧叩」朱老爹吠出他这几年来所见到的事实。
    「才不是!我喜欢谦哥!我喜欢谦哥已经好几年!」朱子夜的否定非常迅速……彷佛只要稍有迟疑,她的「喜欢」就会不够有力,不足以说服任何人。
    「以前,我几乎没有从你口中听见公孙谦这三个字,为什么突然有一年,你嘴里老挂着的关哥,变成了谦哥,然后你告诉爹,你爱上了公孙谦?」
    朱老爹叹息。他并不是在质疑,只是不明了,一开始听见女儿配公孙谦,开心过了头,没去深思其中的问题在哪儿,现在回头去看,女儿的一相情愿,显得毫无支撑力。
    是一见钟情吗?那也稍嫌太久了点,她八岁就与公孙谦相识,要爱也该在八岁那年爱上才是。
    是日久生情吗?是茅塞顿开的觉悟吗?是迟来的情窦初开?还是一时鬼迷心窍?
    恐怕连朱子夜自己都不懂。「就……就是突然发现谦哥待人好温柔,有耐心,嗓音也迷人……」朱子夜试图想从脑子里挖出理由―公孙谦在她凤觉到孤单时,适时出现在身边,那时,她正为了发现秦关与严径的情意而怅然若失。
    公孙谦在她满肚子苦水无处吐时,专心聆听她说话,那时,她正为了秦关有了异性没人性而不断不断不断抱怨。
    公孙谦在她沮丧无助时,开导她,要她放宽心,要她别皱眉苦脸,那时,她正因为单方面和秦关冷战而生着闷气。
    因为与公孙谦亲近,所以她与秦关变得疏远。
    不。
    相反的。
    因为与秦关疏远,所以与公孙谦变得亲近。
    这两者的因与果,是截然不同。
    可是秦关是她的哥儿们,必须要排除在爱情之外,否则……
    连哥儿们都做不成。
    她蓦然猛甩头。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,她是真的喜欢谦哥,和秦关没有半分关系,这些年来她对公孙谦的眷恋追求并非假装!谦哥在她眼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,待在谦哥身旁令她凤到自在不拘束,心情不会像大浪来袭一般的起伏不定,时而高兴时而难过,心,也不会痛痛的……所以,她是真的喜欢谦哥……真的……
    不要每个人都问她:「你是真心喜欢谦哥吗?」爹问,妅意问,小纱问,欢欢问,春儿问,尉迟义问,夏侯武威问,老账房问,厨娘问,连公孙谦也这样问。
    喜欢,会有假的吗?
    为什么大家都怀疑她的爱情?
    她所做的一切,在众人眼中,都不真心吗?那怎么样才有资格称之为真心呢?
    朱子夜不想再挤尽脑汁来回答老爹的问题,她解释得好累,她一直在说服大家相信她是爱公孙谦,可是,公孙谦不信、爹不信,秦关也……没有人相信,只剩她自己,还努力想证明。
    她虚应朱老爹几句,便逃命似的上路,肩上银两,变成最重的负担。
    连暴暴似乎也觉得重,有些闹脾气地故意甩晃马背上的她,震得她五脏六腑近乎移位,好几回都快跳下马,将早膳呕光光。这趟路途,真是遥远而漫长,明明要去买回公孙谦是她期待好久的开心事,为何她有种提不起劲的困惑?朱子夜,你发哈傻病呀?这是超快乐的事耶!你就要把公孙谦买回身旁,天天夜夜都能见到他耶―喜悦,一瞬间燃起,但,也只有瞬间,彷佛花火,璀璨的光芒只够双眼捕捉,它便迅速流逝掉,消失在夜空,和她的喜悦一样。
    为什么呢?
    到底为什么呢?
    她应该要像发疯一样的欣喜若狂,她应该要像傻子一样的仰天大笑,她应该……
    为什么,你没有?
    她自问,百般不解,即便想了一整路,依旧找不到答案。